母亲生大病那年我7岁,这是听人说的。似乎还有一点印象。我哥拉着我的手走在门前的田坎上,看11月的马兰花和捡一些遗落在田里的稻穗。有大人走过我们的身边,看我们一眼,问,你妈妈病好些了吗?我哥答,我妈妈不会死了,我们有个当医生的外婆了。
11月的马兰花开得很好,浅紫的花瓣,娇黄的花蕊。我摘来养在玻璃瓶里,告诉父亲,送给那位远在杭州的“医生外婆”。父亲最终没有把我摘的马兰花送去,只是用一些米换了两包茶叶,一种叫做“滚青”的家乡最好的茶叶。
也许有些记忆是永远都无法删除的,虽然那时候我还那样的小。那晚在昏黄的灯下,父亲把两包“滚青”宝贝似的用塑料布包起来,然后塞入那只印有“奖给优秀人民教师”的手提包内,我清楚的记得,当时父亲流下了两行清泪,我死劲拽住父亲的裤管瞪大了眼睛。那时祖母在灶上炒菜,是让父亲捎给在杭州住院的母亲的。是白腌菜。祖母把菜起锅后又放下一勺饭,把饭在锅里贴了又贴,等饭热了给我和哥各盛了半碗,说,趁热吃,你们看这饭多油!
父亲从杭州回来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,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提回来的两只袋子,希望袋子里能掏出一点好吃的东西,譬如,一只包子,即便是冷的也无妨。记得当时父亲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,我看他把纸剥开,露出一块肉,是猪肉。祖母有些呆了,说,这时节买肉做什么?语气里满是责怪。父亲没回答,手又往包里探,是一个牛皮纸包。他说,这是医生给我的,是一种叫“龙井”的东西。我看到祖母在那里张大着嘴,呼出的一口口气在灯下看得那样分明,她的话大概是在空气里冻住了。
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晚上,我们一家人饭后围坐在一起,母亲收拾完了一切,给父亲沏了一杯茶。透明的玻璃杯里,那种叫龙井的茶叶在妖娆地舒展。有一种轻柔的声音。茶水渐绿。父亲说,那时候,我不知道龙井就是茶,而且是高档的茶,否则,我是死也不会拿回来的。
我们就这样坐着看父亲喝茶,一种叫龙井的茶。他啜饮茶水的声音,在安静而平和的夜里徘徊。父亲闭上眼睛,仿佛重新回到了20多年前的那家医院,那时母亲已被医院出具病危通知单而且下了逐客令,是那个被我称作外婆的医生,帮母亲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放了一张钢丝床,然后垫付医药费,送菜送饭。在父亲送了两包“滚青”表示感谢时,为了不让父亲为难,她对父亲说,你的茶叶我收下,我也送你两包龙井。
父亲说,那时我上车了,她追着跑上来,边塞给我一块肉,边对我说了这句话。当时正下着,很大很大。车子摇摇晃晃,她很快就消失在人流里。
那天是大年二十九,而她,仅仅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