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《闲人饮茶》 唐黎标
闲人饮茶这个话题是从高士品茶图引起的。明朝大画家徐渭最会素描高士,他说“茶宜精舍,云林,竹灶,幽人雅士,寒霄静坐,松月下,花鸟间,清白石,绿鲜苍苔,素手汲泉,红妆扫雪,船头吹火,竹里飘烟。”徐渭是高士,他这一段话,有声有色,如诗如画,俨然就是高雅脱俗的高士品茶图。“茅屋一间,新篁数竿,雪白纸窗,微浸绿色。此时独坐其中,一盏雨前茶,一方端砚石,一张宣州纸,几笔折枝花,朋友来至,风声竹响,愈喧愈静。”这是高士郑板桥的饮茶图,友人录以赠我,观其文,遥品其画其人,高标特立,清致绝尘,使人仰之。
高士品茶图好看,只是从来高士少而俗人多,俗人没有高士的人品才情,如果按图饮茶,那真是“东施效颦”,被人讥笑固然难免,说不定装腔作势一番之后,好水好茶也喝不出个好滋味,反倒要怪古人欺我呢。在这方面,我有一次亲身经历。大约1980年左右吧,日本的长崎和那霸市刚与福州结为友好城市,那霸市派了一个代表团,到福州表演茶道。日本茶道赫赫有名,谁不想去享受一番?在于山白塔寺,我们从10点钟排队,到12点半进了茶道表演室,大家都饿得眼花了,捧起眼前精美的茶盏,心中嘀咕:怎么茶的颜色像青菜汁?一饮而尽,生涩烧心,心中大呼上当:比起我们平日在办公室喝的茉莉花茶差得多呢!机关里一些老茶客也大摇其头:难喝难喝!现在想想,我们那次看茶道品茶道,大概就像刘姥姥在栊翠庵喝妙玉的老君眉茶嫌茶淡,日本人大多喝蒸青茶,我们自己不知倒嫌生涩。
我自品是一个喝闲茶的人。所谓闲茶,一是要人闲。我正是闲人,前些年,住丈母娘家,老人早起我也早起,老人早起做饭,我就泡茶喝。二是要心闲。喝茶之时要心无旁骛,尤其不能想到股市。有闲心,才能身闲意闲,一心一意品味每一泡茶,心事太重,即使是天天喝好茶,却也喝不了闲茶。当然,闲茶闲茶,有闲更要有茶,泡了上泡没下泡,整天盯着茶罐担心,也不叫喝闲茶。握者十几年,天天喝茶,但在这上面花费并不多。1斤好茶百八十元,茶好价不高,喝来心闲气定,兴高采烈。如果一定要追求千元万元1斤的,喝在口里,痛在心里,那也不是喝闲茶。
作家陆文夫50年代在小古董店花8毛钱买了一只旧鱼化龙紫砂壶,天天用这只壶泡一壶浓茶放在案头,写作间歇,喝上一口热茶,这把旧壶成了作家的忠实侍者。不想40年过去,有一天作家家里来了几位客人,是宜兴的制壶名家,他们发现作家日常用的这只壶竟是同光年间制壶名家俞国良的作品,而且这种壶烧制的成功率很低,这只壶保存完整,竟是紫砂传器中的上品。花8毛钱买了一件传世珍品,让作家高兴了好一阵,但又犯愁,今后还用不用这只壶饮茶呢?忠实的侍者一下成了碰不得的千金贵体,这样的事让作家又有些尴尬。我开始喝茶时,市面上紫砂壶价格炒得很热,台湾茶客讲究名家壶,手工壶,一件紫砂壶,几千元上万元很平常,如果是顾景洲、许秀裳这些制壶名家,一只壶要好几万,但买这样的壶,其实已不是为喝茶,而是炒富。这几年紫砂壶价格有所下降,有时二三十元也能买一只称心的壶,因此我的茶盘里有时会同时出现三、四只壶,遇到喜欢的茶友,送一只则宾主皆大欢喜。
“人情的碗”——冈仓天心的《茶之书》开宗明义赋予饮茶这样一个美好、充满诗意的评价。说起来,喝酒、饮茶都是朋友聚会、交融感情的盛宴,但喝酒难免亲密的斗争,善意的算计;饮茶则永远是宁静和蔼,两三知心朋友坐在一起,静静地看着面前那一盏橙黄明净、溢彩流光的茶汤,轻轻托起,香气如兰,徐徐入口,清醇甘润。此时神清气爽,一股无名的喜悦潺潺汩汩充盈胸襟。苏东坡诗:“从来佳茗似佳人”,讲的是品佳茗如对佳人,此言信然。但不知东坡先生是否领略过对佳人品佳茗的妙趣?有许多年了,我和两位佳人茶友,每周三都要在一起喝半天的茶,不论寒暑风雨无阻。三个人三个茶盏各不相同,是我在一个台湾茶商处订购的,每一个都是孤品,与众不同。放一片古琴,煮一盆毛豆,闲饮闲聊,胸中浊气尽消,更不知窗外炎凉喧闹。后来,一位佳人去了新加坡,来信来电话时,总是说想喝茶,我们周三喝茶时也都把她专用的那套茶盏放在一边,“对饮成三人”,聊慰相思。
“只有和美一起生活的人才能死得美丽”,冈仓天心叙述伟大的茶人利休的“临终茶仪式”,作为他《茶之书》的结尾。我只是一个喝闲茶的人,而且只是一知半解并不懂茶,更说不上由茶而入道。但天天喝闲茶,生活虽然简单,却过得很美气,不忮不求,悠然从容。
“为名忙,为利忙,忙里偷闲,饮杯茶去!”东坡居士如是说。